听说我出生时,父亲观之九重栾宇有七彩佛光,是谓吉兆。
他与我母亲鹣鲽情深,立我为太子,名唤长书。
我因此成了王城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。
母亲在我一两岁时,便带我在屏风后听朝。那时的王朝已然衰落,可父亲和母亲总相信来日必将能够扭转乾坤,给天地祖宗一个交代。
他们把希望,寄托在我的身上。
“长书啊,为君为臣,为国为民,切不可松泛了心思,放任自流。”
“什么是放任自流?”
“只关注自己的私心,却从不听他人劝导,没有任何约束。分不清是真是假,何是何非,醉生梦死,执迷不悟。”母亲告诫我,“事在人为。长书,你要尽你所能,做你能做的一切最好的事。”
父母之心,我明了,父母忠言,在我耳。我点了点头。
少时念书,最是吃苦。
三岁开始,不论春夏秋冬,天不亮宫人们便点了灯。若我贪恋不起,母亲便会寻一把戒尺,将我打得满地乱跑。
最后跑到少傅那儿,还得挨一顿打,父亲下朝时,看见我肿胀的手,只说活该。
晚起是有代价的,结果通常是晚归。所以,我很早就明白因果循迹。
我们的王朝成了这个样子,一定也有原因。
我还记得那是个傍晚,我早早下学,走在宫人刚擦拭好的青石板路上。空气中散发着某种花的香气,我的伴读说,这是兰花的香气。
“恭喜太子,有了弟弟。听闻他天生重瞳,是乃神人转世,陛下在王宫各处摆了兰美人喜爱的兰花,添添喜气。”
我却并不高兴。因为我感觉不到这位出生的弟弟与我有什么联系。
“他也能当太子么?”
“只有殿下您,是太子。”
“哦。”我心想,他大约不用背上祖宗的江山,也不用天不亮起床,更不用每日被父亲拷问功课,背不出就跪在祖宗牌位前吧。我叹气:“真好。”
伴读笑道:“太子殿下乃天潢贵胄,应当着眼于天下。”
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我很羡慕他。但我会做到我应当做的,努力去做正确的事。
稍大一些,高珣喜欢跟在我身后。他长得倒是可爱,可是咿咿呀呀的,说不清话。
我比他大几岁,只能去上学堂。有一次,他爬进我的书柜中,伴读把他背了过去,闹了个大笑话。我也因此被父亲斥责,说我是因为昨夜没温习,才没发现装了个娃娃,这定是我和伴读在玩耍。
母亲烧了三炷香,递给我:“当真没温习?”
我摇摇头,把香供奉到牌位前。
“儿臣在看别的书。”
“什么书?”
“阿娘落在我那儿的心经。读完之后,觉得心静。”我跪在蒲团上,背挺得笔直,“阿娘开始信神佛了么?”
母亲淡道:“随便看看罢了。”
母亲没有收走佛经。我确信,她和我都看过同一册书。
我日日夜夜读书,坏了脾胃,太子少傅见我精神不好,表现却好,特例要给我放一日假。
我摇头道:“我不放假。”
“人如何能不休息?”
“我不需要休息。”
父亲也没有在休息。时间也没有在休息。我不需要休息。
我和父亲母亲一样,希望能保住高家的江山,希望国运康盛,希望对得起列祖列宗。
这一切的一切,都是我们心里的希望。这点摸不着,看不到的希望,就如同一根根线,将我捆绑住,让我成为了希望的傀儡。
也许,不止是我。
母亲,开始拜佛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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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十五岁那年,父亲不顾他人反对,在王城中修建了奢华的清净寺。
庙宇坐落在王城边角,背靠青山,可吸纳天地之灵气。
这一年香火旺盛,却是很坏的一年。
父亲一朝病重,朝中宦臣当道,各地不平之声日益壮大。
母亲终日礼佛,不闻不问。
兰美人殁了,送去陵中,父亲给她送了许多兰花。
高珣随我去骑马,不慎落下马匹,我的马儿马蹄划破了他的面颊,叫他终生残破。他因此戴上面具,不愿意以真面目对人。他说他不怪我,让我专心辅佐父亲。
“哥哥,当太子的滋味如何?”
我木着脸,站在廊下,总觉得天色昏暗,有一股莫名的阴气。
天暗下来了。
我能说不过尔尔吗?不能。
我叹气,笑道:“太子并非乐事。”
处理监国事务,并不轻松。我对一切心生愧疚,分身乏术。
父亲像是扛了许多年,终于发泄起来,欲求长生之法,日日生疑有人想要害他。他斩杀了送药的宫人,自己炼制丹药,又宠幸了佛殿里的药女,那药女怀了孕,他便伸手生生掏出胚胎,活活吃了下去。
所举非人,惨不忍睹。
母亲将药女安葬,红着眼跪在佛殿,对我说:“长书,你父皇疯了。”
我看见她伸手擦拭眼泪,可站在她面前时,却没看见她在流泪。
她的眼泪掉到哪里去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