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沈东生
黄伯伯要出医院了,李家婶婶把东西都收拾好了,陪牢黄伯伯坐在护士台边头的凳子上,等医生签字办手续。李家婶婶在护士台的桌子上看到有一本书,李家婶婶拿起来随手翻翻,识字不多的李家婶婶竟然看进去。
书里讲的大概意思是,有叫关人相信“命运在天”。就是讲把“命运”交给老天爷来安排,虽然有点像玄说,叫关人就是相信。其实这是一种心理暗示,相信了,日子就过得轻松,没有压力。譬如讲,假使发财了,假使幸福了,假使开心了,就讲是老天爷的安排,顺其自然,就不会乐极生悲,也就不会有范进中举的故事了。假使碰到灾祸了,有病有难,假使变穷了,成了瘪三,就去拜个菩萨,求个佛,央求菩萨显显灵,保佑保佑,应验了,一番欣慰,心存感激,心想:老天爷心里还是有我的。假使没有应验,也有托辞:“认命”。
李家婶婶合上书,想想,书里讲得蛮对,自家就是这副腔调过了半辈子。
小姑娘的辰光,李家婶婶像一朵花一样漂漂亮亮,眼门前,有叫关男小可以拣拣,爷娘讲嫁给黄伯伯,李家婶婶顺从了,就嫁给了黄伯伯,结果,还真嫁了个好男人,知热知冷,贴心贴肺。有个好男人,有个好老公,比金子还贵,还求啥?这就是命。后来小囡多了,钞票不够用,粮食不够吃,李家婶婶不怨天不怨地,小心经营,小赤佬围了一大圈,姆妈、阿爸地喊个不停,看牢小赤佬一天一天长大,没病没灾,还有啥好怨的?这也是命。在医院里照顾黄伯伯的一段辰光里,黄伯伯的毛病生得要死要活,李家婶婶跟了一道,也差点要寻死寻活。结果碰到了好单位,送来了救命铜钿。又碰到了好同事,像塌鼻头又募捐钞票,又送吃的送喝的,同事都来探望,天天不断人。还碰到了好医生,医生人好,医道又高明,黄伯伯救活了,人家生癌,必死无疑,黄伯伯照样是囫囵一个人了,不是命是啥……
现在,屋里钞票虽然用得净光,黄伯伯到底出医院了,人比钞票金贵,钞票算啥,钞票是人赚来的。李家婶婶想着想着,自说自话地笑了起来。
黄伯伯问:“笑啥?”
李家婶婶还没有来得及回答,医生送来了出院证……
一部三轮车,载着黄伯伯和李家婶婶夫妻两个人一进弄堂,一弄堂里的人,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,差不多统统出来了,一弄堂的人老早晓得黄伯伯生癌,死也要死快了,结果,死里逃生,回来了,惊喜地围牢子三轮车,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,讲不败地讲,停也停不下来。假使不是张老师讲:“让一条路,让三轮车先走,三轮车夫被围得走不得,讲不得,哭笑不得……真真急煞人。
三轮车一走,左邻右舍七手八脚地来扶牢黄伯伯朝屋里走去,一歇歇功夫,就满满叫钆了一房间的人,一房间的欢声笑语,一房间的嘘寒问暖,热气腾腾,就像一家人家。李家婶婶看到黄伯伯眼圈红红的样子,晓得黄伯伯是一种满足。心一热,眼圈也红了。
好几个号头了,孵了医院里,想钞票,想屋里,想小赤佬,真是想得要死要活,想得肚肠根发痒发痛。现在总算都过去了,终于回来了,虽然又回到了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屋里,老古话讲: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。房间里依旧是钆得要命,左邻右舍一来,更加连立脚的地方也没有了,还有六个小赤佬人来疯了,在人堆窜来窜去,从人堆缝隙里钻出来,抱牢黄伯伯,抱牢李家婶婶,又是蹦又是跳,阿爸、姆妈叫个不停。经过一场生与死的搏斗,全身而退,又回来了,回到了屋里——自家的屋里,一家门团圆了,一个不少,李家婶婶感概万千,紧紧抱牢几个小赤佬,亲亲阿大,又亲亲阿腻……一个一个亲下来,亲到后来,终于熬不牢了,眼泪水哗哗地流着,喜极而泣起来……
左邻右舍受到了感染,有叫关人也揩起了眼泪水……
潮水退去,热闹渐息,一直立了角落里的苏北阿姐开始烧饭了,李家婶婶挽起衣袖,要一道动手,被苏北阿姐一把揿在凳子上,不许动手,眼睁睁看牢苏北阿姐忙东忙西,心里一阵感激……
一家门吃着由苏北阿姐烧的中饭,小菜丰盛,竟然有红烧肉,有番茄炒蛋,酸辣汤,还有一条河鲫鱼,河鲫鱼遇刺多,小囡要鲠喉咙,却是黄伯伯的最爱,屋里人都晓东黄伯伯这点喜好,黄伯伯没有戒酒的前头,欢喜慢慢地吮吮鲫鱼肉,咪咪老酒……苏北阿姐讲,今早为黄伯伯接风。
黄伯伯笑了,长远没有如此畅快地笑过了,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,讲:“要不是刚刚生过毛病,真想开戒了,喝腻两“绿豆烧”开心开心。
李家婶婶却讲:“阿姐屋里的两钿积蓄都用到我们屋里了,我哪能谢侬……”讲着讲着,眼圈红了。
六个小赤佬趁大人讲闲话的机会。吃的得呼天抢地。一歇歇功夫,台子上已经是风卷残羹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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