得知齐昭昀必须尽快返回新都,沈约愣了愣,道:“那我或许是时候回去了。至少眼下我是很清楚的,你无需我照顾。”
他是曾经动过心要跟着齐昭昀回新都,但现在不行了。不光是他知道齐昭昀不会有事——不是说他不难过了,不孤独了,也不是说他会好的,而是齐昭昀天然有一种对自己的冷漠,他强迫自己做各种事情,强迫自己表现出一副一切如常的样子。这固然算作残忍,但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。齐昭昀是那种称量天下的人,现在他就更是了。
他已经走到这一步,失去了一切,要说还没有决心做成自己想做的事,简直是一种耻辱。
沈约不担心这个,而且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的衰竭——他杀的那些疯女人不止是伤了他,斩去他一条手臂,更夺走了他一大半的生命。再留在齐昭昀身边,终有一日沈约要残忍到让齐昭昀目送自己死去,而且这一天也不会太远了。
以前年轻的时候,沈约从未想过自己能活到多少岁。在他看来,诗人和侠客都是生死有命的人,死便埋我,不值得挂心。但他唯一不能做的,是让齐昭昀在为自己送葬。仔细数一数,齐昭昀送过的葬太多了,总该有什么人送送他吧?不要再逼他了。
自从沈约回了江东,他和齐昭昀之间只有偶尔的书信往来,消息并不畅通,这样的话或许齐昭昀回到新都之后,要很多年才能听到自己的死讯。沈约并不觉得可惜,他一生漂泊,惯于别离,无需折柳相送。而他能为齐昭昀做的也太少了,二人生命清浅相交,随后相背而行,彼此不将自己的生死压在对方身上,是最好的选择。
齐昭昀显然被他隐瞒的很好,默然片刻之后点点头:“好。”
次日沈约干脆就动身了。他以前没觉得自己在沉溺怀念往昔,现在想起苍山学舍却恨不得立刻回到那片山林。齐昭昀表示理解,将他的故剑送还,又轻车简从送他走,二人在路边饮酒道别,齐昭昀还是折下柳枝递给他:“我知道留不住,但仍需挽留。师兄此去珍重……”
他难得不舍,沈约伸手拍他的肩,长长柳叶拂过大都督的衣襟:“你也需珍重。如今战乱平定,然而天下之事仍然大有作为。你要知道,我也好,他人也好,从未怀疑过你是否能够成就一番伟业,况且如今这伟业并非你一人所有,为此献身者亦有姓名。”
这句话就是在说顾寰,沈约知道齐昭昀会明白的。
果然,他的师弟一抿嘴唇,点头:“我知道,这虽然无论如何不是好事,但我同样知道,切肤之痛,能让我明白更多。师兄……”
他这样子隐约和多年前的孩子重合,沈约怎么也料不到自己居然在此时此刻想起还年幼的齐昭昀。那简直是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,又是一辈子那么久远的从前,他以为自己都忘了。齐昭昀一直都在内心深处藏着赤子之心,只是从没有时机显现。
“师兄,我仍然不忍别离。”
啊,这就是了。沈约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哄他。
其实齐昭昀一生经历过多少别离啊,简直不该再舍不得了。但沈约也说不好什么时候是个头,害怕起来更是顺理成章的事。他叹息一声,勉强笑道:“终须一别。我知道你仍有未竟之事要做,自然不好勉强留你,否则你我同回苍山学舍,把臂同游,饮酒泛舟,也不是不可。好啦,我也该走了,你还有小皇帝要带,走吧。”
走吧,终须一别。
沈约一骑绝尘,齐昭昀也没多久就再次北上了。无论多么渴望,他此生终究没有希望再回苍山学舍了。多少人事都如同郁郁青山,苍苍江水一样被他抛在身后,是昨日之日不可留。
然而京中永远有人等着他,小皇帝,师夜光。
齐昭昀带着顾寰的骨灰坐船,后转乘马车上官道,奔波半月有余,再次回到新都。这一回他见小皇帝,就再也没有顾寰在侧了。小男孩站在殿前等着他,微风里一条细长的影子,齐昭昀走近了看见红红的眼圈。赵霈不待他行礼,先一步抓住他的袍边,仰着头叫:“舅舅……”
这一声并非叫那个匣子,而是叫齐昭昀。
这又是一条人世间的羁绊,男孩子清瘦下来,婴儿肥怎么也养不回,一张脸上露了个尖,看上去又悲伤,又可怜。齐昭昀蹲**,默默把他抱起来,让男孩把脸埋在自己肩上。这自然于理不合,可也并没有人能够阻拦。小皇帝小声抽噎起来,泪滴像是一场暴雨,都落在齐昭昀肩上。
他一步步往前走,像是踏着一条血路,又像是踏上征程。
进殿后,小皇帝也不愿意下来,死死揪着他的衣服,小声道:“舅舅,舅舅……我再也没有……我什么也没有啦,我只有你可以依靠……”
这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,即使你是皇帝。齐昭昀默默搂着孩子,忍受一阵心尖滴血的抽搐。赵霈是害怕的,因他实际上毫无权力,有十分脆弱,容易死去。顾寰之死对齐昭昀伤痛最深,而对小皇帝,就是一种彻底的威胁。堂兄赵渊,远不如舅舅顾寰可信,可是舅舅没有了,他只剩下齐昭昀可以本能的求援。
诚如小皇帝一般,齐昭昀也只剩下小皇帝可以牵挂。
他们都别无他法。
第一百三十二章